为什么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利维坦按:
如果你是一个喜欢哲学思考的人,那么这应该是一篇值得反复阅读的文章,原因之一在于,将“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一表述放置在何种语境下才可以反驳赫拉克利特?正如本文作者所言,很明显,我们任何人无疑都可以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所以,到底哪里不对劲了?
“我不是一个信仰宗教的人,”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曾经对一个朋友说,“但是我总忍不住从宗教的角度来看待每一个问题。”这些他声称从宗教角度理解的问题往往是有关逻辑和语言的技术性问题。
在转向哲学之前,维特根斯坦的专业是工程学,因此他(在著作中)一般使用齿轮、杠杆和机械之类的世俗隐喻。当你在维特根斯坦的作品中读到“超越”(transcendent)这个词的时候,你很可能会在它的上下文里发现“误解”或“无稽之谈”。
而当维特根斯坦认真回应那些把目光投向更高奥秘的哲学家时,他会展示出一种固执的轻蔑态度。例如,考察他的这句话:“说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人是错误的;一个人可以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从这些直言不讳的言论来看,维特根斯坦似乎不太像一个宗教思想家,而更像一个古板的直译主义者。但仔细研究这句话后,我们不仅可以明白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宗教的角度”是什么含义,还能由此揭示出维特根斯坦是一位极富独创性的宗教思想家。
对河流发表评论的“那个人”是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他既是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也是一位后现代主义哲学家,新纪元运动(译者注:New Age Movement,新纪元运动,又称新时代运动,是一种去中心化的社会现象,起源于1970-1980年西方的社会与宗教运动)网站错误地引用他的言论,而所有人对他的引用都是断章取义的,因为我们现有的他的全部语料都是孤立的片段。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爱菲斯学派的创始人。生于以弗所一个贵族家庭,相传他生性忧郁,被称为“哭泣的哲学人”。他的文章只留下片段,爱用隐喻、悖论,致使后世的解释纷纭,被后人称做“晦涩者”。© Wikiquote
赫拉克利特认为我们不能做什么?很显然,我可以在河岸边来来回回地下河上岸。但是,随着时间变化——水流过我的脚背,滚滚涌向大海,而新的水流从河源头加入——这还是同一条河流吗?而我又还是同一个人吗?
© Waterfront
对赫拉克利特的一种解读认为,他传达了一条神秘主义的信息。我们用“河流”这一个词,来指代一种不断变化的事物(流动的河川),这可能会使我们觉得事物比它们实际的状态更加固定——事实上,这会让我们认为世上存在稳定的事物。
我们的语言受到名词的限制,无法捕捉到无休止的存在之流。赫拉克利特是在用这句话说明语言不足以达到描绘现实的目的。
维特根斯坦发现,我们的许多哲学声明的有趣之处在于,尽管它们看起来非常重要,但我们并不清楚它们能对任何事物产生什么影响。想象一下赫拉克利特和他的朋友巴门尼德(Parmenides)在河边(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说是不断变化的河流般的时刻之集合)度过一个下午,巴门尼德认为变化是不可能的。
他们也许会激烈地争论这条所谓的河是一条还是很多条,但之后他们可以一起去游泳,喝杯冷饮来提提神,或者穿上防水靴钓钓鱼。这些活动全然不因两位争论者形而上的信仰发生改变。
维特根斯坦认为,我们可以把人们说的话比作游戏中的走棋,以此来更清楚地理解这类争论。就像国际象棋中的每一步都会改变游戏的状态一样,在他所谓的语言游戏(language-game)中,每一次谈话也会改变游戏的状态。
谈话的目的,就像移动棋子一样,是为了做点什么。但是一步“走棋”只在这样一个有着特定游戏设置的游戏中才能成立。要搞懂国际象棋,你需要能够区分马和象,知道不同棋子的移动规则,等等。在游戏开始的时候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并不是“走棋”。这是我们让这个游戏成为可能的第一步。
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使我们困惑的一点在于,对规则的陈述和和对语境的设定发生在同一种媒介中,而这种媒介就是语言。“河流涌上了河岸”(The river is overflowing its banks)和“‘河流’这个词是一个名词”(The word river is a noun)都是语法上正确的英语句子,但只有前者是语言游戏中的一步“走棋”,而后者陈述了一条语言使用的规则:这就像说“象走对角线” ,它并非语言游戏中的一步棋,正如在国际象棋中演示象的走法也不算一步棋一样。
维特根斯坦想让我们看到,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所争论的并非关于河流的某个事实,而是谈论河流的规则。赫拉克利特正在推荐一种新的语言游戏:在新游戏中,“河流”一词的使用规则禁止我们说自己“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正如我们自己的语言游戏规则禁止我们说同一“时刻”发生在两个不同的时间。提出新规则并没有什么错,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你说:“王的移动方式和后一样”,你要么说错了我们熟悉的国际象棋的规则,要么是在提议另一种版本的国际象棋——新版本可能更好,也可能不怎么样。
赫拉克利特的问题在于,他想象自己是在谈论河流,而不是规则——而他错得很彻底。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观点,我们在哲学中经常犯的错误是,我们认为自己在做某一件事,而实际上我们在做另一件事。
但是,假如我们把对河流的这句评论视为一个天真的错误而不予理会,那我们就什么也没学到。“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在对待哲学错误时再小心也不为过,因为它们包含了太多的真理。”维特根斯坦这样警告。
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也许并不会因彼此形而上方面的分歧改变自己的行为,但是这些分歧表明了他们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这种态度可能深刻或浅薄,大胆或胆怯,宜人或乖张,但它没有正确或错误之说。
同样,游戏的规则也没有对与错——它们是我们判断游戏内行动对错的衡量标准——但你认为哪些游戏值得玩,以及你在玩这些游戏时如何理解游戏规则,这很大程度上说明了你是个怎样的人。
那么,是什么让我们——还有赫拉克利特——把这种态度的表达视为了形而上的事实呢?还记得吗,赫拉克利特之所以想要改革我们的语言游戏,是因为他认为它们歪曲了事物的本来面目。但是想一下,你需要做什么才能评估我们的语言游戏是否或多或少地符合某种终极现实。你需要比较两样东西:我们的语言游戏和它理应表征(represent)的现实。换句话说,你需要将我们向自己展示的现实和去除了一切表征的现实进行比较。但是这根本说不通:你怎么能向自己表征去除了一切表征的事物?
事实上,我们甚至可能认为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这表明人类深深地渴望踏出自我的限制。我们会感到被自己的肉体和有限生命所困。在这些限制中,有一种宗教性的冲动寻求解放:它希望超越我们有限的自我,与无限接触。维特根斯坦的宗教性冲动则将我们推向了相反的方向:他并不试图满足我们对超越的渴望,而是让我们完全放弃这种渴望。他提供的解放不是让我们从有限的自我中解放出来,而是对我们有限的自我的解放。
维特根斯坦,1950年夏。© wikipedia
对维特根斯坦而言,形而上学的理论就像从语言装置中挣脱出来的齿轮,正在失控地疯狂旋转。工程师维特根斯坦希望这个机械装置能够顺利运转。而这正是精神的洞见之所属:如果理解得当,我们的目标将不是超越性,而是完全投入的内在性。
在这方面,他提出了一种独特的技术方法来实现一种志趣,这种志趣在上至埃克哈特大师【Meister Eckhart(1260-1328),编者注:德国神学家,哲学家,神秘主义者】,下及禅宗祖师的神秘主义者的理论中都有所体现:不是要提升到完美的境界,而是要认识到,此时此刻,你已然所是、所有的一切就是你所需要的完美。
如果从时间与河流的关系来理解赫拉克利特的这句话,也的确指向了永恒与有限自我的对立——不过和传统倡导超越自我以期达到某种完美境界不同的是,维特根斯坦并不认为存在什么“超越”,最起码,那不是我们的目标。这多少也暗合了后实用主义的观点:没有所谓的超越,有的只是重塑和建构。
放弃超越,意味着不再对永恒产生渴望。那么,又该如何理解那种“内在性”呢?或许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我想,维特根斯坦似乎想要强调的是,放弃无限/有限的二元,就是对自我的解放:已然所是,适得其所。
文/David Egan
译/苦山
校对/斩光、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aeon.co/ideas/can-you-step-in-the-same-river-twice-wittgenstein-v-heraclitus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苦山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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